她便說:「痛。」我放開她,說:「細細,人人都一樣。」「只不過你表達得精彩些,葉細細。」陳玉這樣輕描淡寫地回應葉細細的痛。她輕輕伏在陳玉的肩上,髮極細。陳玉實際地說,「好好歹歹,一天也是一天,能夠活著就活著。」
黃碧雲總多人物最令我驚訝的是《她是女子 我也是女子》的許之行和《一個流落巴黎的中國女子》的葉細細。
我自已講過如果情況惡劣但許可環境下,我會到巴黎入讀索邦大學。巴黎是浪漫之都,可能都係喊住上飛機。這樣我不就是葉細細嗎?
葉細細:
因為她在那裡垂頭看中文書。頭髮極細,東方女子少有如許細發。洗衣場裡只有她和我。我也攤開中文報紙,讀著香港新聞,洗衣機器在隆隆作響。
「到此為止。我們改天一起喝酒,你一個人喝酒,我不放心。」她笑一下,說:「好。」然後我招呼別的客人。回頭看葉細細,她看著街景,流著兩行淚。我給她上了第三瓶啤酒,說:「等我下班吧。」她也笑一下,說:「好。」
走到塞納河,我問:「要不要到河邊走走?」她沒答應,轉臉向我笑一下,月色底下,她的笑,幾不近人的笑容,我覺得有點冷。突然「蓬」的一聲,沒了葉細細
我只站在橋上等,不大清楚要等什麼,彷彿有點累就是了
香港作家黃碧雲
我叫做陳玉,我今年26歲。我來到巴黎,原來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(生命充滿偶然的事情)。我六年前在一間酒店裡當接待員,就這樣遇到了法蘭絲推。法蘭絲雅不過是一個法國男子,在CreditCyonais當出納員。兩個星期內,我與法蘭絲雅結了婚。現在也不大記起結婚時的心情,反正我做了一件事就是了。接著我到了巴黎;住在十九區。一年後我與法蘭絲雅離了婚,我現在也不大記起離婚時的心情。只記得剛離婚時,到處找房子的狼狽,找到房子,在十二區,我又在十九區一間餐館找到了工作,接著就是日子在巴黎,日子很慢,天天差不多、不覺老。
我今年26歲。我叫做陳玉。我來到巴黎……不過是一件偶然的事情,正如我遇到葉細細,也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(生命充滿偶然的事情)。
我是在自動洗衣場碰到葉細細的。巴黎的亞洲人很多,大家也不敢貿貿然搭汕。反正這麼一個大城市,任何事情都可以發生。我留意葉細細,因為她在那裡垂頭看中文書。頭髮極細,東方女子少有如許細發。洗衣場裡只有她和我。我也攤開中文報紙,讀著香港新聞,洗衣機器在隆隆作響,極其單調無聊,因此人的呼吸,與頭髮的移動,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。這個女子,以及她的中文書,就變得很實在。我不禁抬頭多看她一眼,她也看我。我笑了:「你好。」她點點頭,說:「你好。」
我這樣認識葉細細。
葉細細在巴黎念化工十三年級。法國大學,一塌糊塗,一切不可作準。葉細細跟很多流落巴黎的中國女子一樣,混日子。而我與葉細細來往,是從吃開始,流落在外的中國人,總是吃。
葉細細來我們的餐館吃東西,一個人,叫一客叫化雞,喝兩瓶大啤酒,喝得滿險通紅。她叫第三瓶的時候,我不禁勸止她,「到此為止。我們改天一起喝酒,你一個人喝酒,我不放心。」她笑一下,說:「好。」然後我招呼別的客人。回頭看葉細細,她看著街景,流著兩行淚。我給她上了第三瓶啤酒,說:「等我下班吧。」她也笑一下,說:「好。」
我下班已是午夜。我與葉細細在轉轉接接的街道走著。巴黎的夜,極藍極深,那夜還有月亮,極淡極淡,無聲無色,蒼白如臉。葉細細不大作聲,我也不好說,二人的鞋聲響得徹天,走到塞納河,我問:「要不要到河邊走走?」她沒答應,轉臉向我笑一下,月色底下,她的笑,幾不近人的笑容,我覺得有點冷。突然「蓬」的一聲,沒了葉細細的蹤影。我站在橋上,向下望,只有不見底的河水,黑如夜色。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。此時突然記起了剛離婚的心情,乍然覺得淒慘遲來的淒慘。我只站在橋上等,不大清楚要等什麼,彷彿有點累就是了。,
好一會,有人叫我:「陳玉。」我轉頭,是渾身濕透的葉細細,她拉一下自己的頭髮。說:「住樓頂房間,很久沒洗澡了;在塞納河洗一個澡,非常好。」我不禁問:「細細,你今年多大年歲?」她答:「22。」我笑:「這個年紀,做這些事,大了好些。」她笑:「我是個遲熟的人。」我說:「想你也是吧。」
我們塵最後一班地車回家。地車裡有人嘔吐。巴黎總是這樣,永遠有很多的失意心情。我問:「葉細細,來了多久?」她答:「四個月零五天。」我問:「習慣嗎?」她還是這樣笑一下,說:「你問一下那個醉酒嘔吐的人,習慣嗎?」我只說:「慢慢便好了。」她低下頭,說:「想那個極其寂寞。」我說:「人人都一樣哎,到站了。」我要在雪特萊轉車。我們在雪特萊車站分手,她住在九四區,聖莫奈。我們揮手說再見。走的時候,我轉頭看她一眼,她隨著一個黑人走著,一頭細密的黑髮,分明是個東方女子,顯得非常脆弱。我總覺得萬分不該,又說不出不合情理的地方。彷彿人生不應如此,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,還是趕著走路,最後一班地車,趕不及,便沒有了。真的有點歲月催人的味道,我原不是動輒感觸的人。來了巴黎六年,經歷這些離離合合,發覺感觸其實是一種奢侈。但那一晚,還是有點感觸,末知是否因為葉細細的緣故。
葉細細後來找我,是要我幫忙。她要搞居留證,需要一個法籍人士的擔保。好女子,花20法郎,在地車站買一打粉紅玫瑰,便要哄著我。那天正忙,我也沒怎招呼她,我把玫瑰插在她的桌面,她喝著萊莉花茶,讀著羅拔紀葉的小說,偶然抬起頭來,微笑著,彷彿很得意。那天我的工作好像也分外輕鬆,待我下班,她先在門口等著我,靴子踢得老高,見我,叫我:「大姐。」撒了我滿身的玫瑰花瓣,隱隱有香氣。夜前剛下雪,空氣有清白的氣息,我道:「走。」二人匆匆邁步便去。
她買了餃子皮、瘦肉、白菜,束起發在我住處做餃子,我在收拾法蘭絲雅留下僅有的幾張照片、幾封信,一把將它棄掉,犯不著為前塵留太多的記認。細細見了,皺眉說:「當初怎會嫁給這個男人?」我搖頭:「當初又怎會來巴黎?」她笑:「來學做餃子。」後來又低聲加了句:「受折磨。」我已無從說起,只好不答腔。正是各有前因後果,不必細說。
餃子熱氣騰騰,二人對坐,眼前朦朧,彷彿便親近了許多。她吃了一大碗,忽然說:「從前不吃中國菜。」我笑:「事情總是在失落以後發生…」她停了筷子久久不語,熱氣冷卻,成了小小的水,在她的臉上,幾乎悄然滴落。我說:「何必要來這許遠呢,反正處處都一樣。」她才慢慢的動筷,說:「當初是因為不清楚自己要抓點什麼,所以來了;來了就更不清楚。」我說:「來吃。」她笑:「或許是。」二人把一大碗餃子吃清光。細細真能吃。
後來我們又去看了幾次電影。天氣好的時候,我們會在街上走走。細細最喜歡蓬皮杜中心廣場賣藝的那一隊墨西哥人。巴黎是這樣的節日城市,鴿子飛揚,行人穿戴美麗,到處有歌舞。細細有時很高興,有時看來又十分煩惱。有時微笑著,有時眼角凝著淚。有時我懷疑自己的眼睛,因為她的懸疑不定。有一次,我們喝完咖啡,又到蓬度社廣場去看墨西哥人。一個墨西哥女子,不知是否病了,坐在那群彈吉他吹笛跳舞的藝人身後,正在咬唇掉淚。細細看著突然說:「大姐,我恐怕活不久了。」我正想說:「怕你也是。」轉頭看她,她仰著臉,微微張著唇,正在很努力地呼吸。此時我非常恐懼,緊緊拉著她的手,就要把她拉回來的樣子,就在那一刻,我想到了自身的將來。我來了巴黎以後,我學會不大想將來。反正亦無將來可言,就不要去想了。我這樣告訴細細,她低著頭,說:「說的是。」
後來細細好一陣子沒來找我。我等了一封信給她,她也沒有回信。她整個人彷彿消失了。巴黎又連續多天下大雪,人人都瑟縮在室內,餐館的生意也冷清了。整個世界彷彿小了許多;從來沒有人的存在。有時整個餐館無人,我便坐著抽一支煙,發覺煙是藍的,愴然有一種極辛辣刺熱的味道。靜靜想一想。原來這是細細常坐著等我的桌子,我不禁有點茫然。
細細再來找我的時候,清瘦了好些,愈發顯得弱了。她輕輕拉一下我的衣袖,說:「大姐,有沒辦法替我找點工作呢?我破產了。」我不禁搖頭:「你又無工作證,只能做AuPair。」她失聲道:「我何必跑這許遠替人帶孩子,要落到那個地步嗎?」我笑:「我一天工作十幾小時呢,葉細細,你以為巴黎是什麼好地方?」我掏了二百法郎給她。她接過了,緊緊的抓著那兩張紙幣,我按著她的手,說,「日後慢慢還給我。」她把紙幣塞回我手中,說:「還是不要了。」我不禁說:「何必逞強呢?」她揚起頭來,這樣笑一下,說:「不談這個了,很久沒見,我們外出走走。」我告了一個下午的假,拿了大衣便走。
大雪天氣,冷得我們二人直發抖。她拉我,「到我住的地方。」我們到了九四區。九匹區極清靜,馬路兩旁的大樹都掛滿雪花。我說:「其實這城市很美。」她答:「都無干了。」我不禁伸手扶她一下,她轉臉來對我笑一下,又有點不近人的味道,我不自覺加快了腳步。
細細住在莫裡斯路,因為樹密,有點陰暗。她的房子在頂樓。巴黎房子全是團團轉的樓梯,爬到梯頂。人已全然失去方向。她靠在門上微微喘氣,臉色蒼白,用鑰匙開門的時候,手在顫抖,我拿過鑰匙,替她關門,皺眉說:「你不如回香港吧。此地不是留人的地方。」她輕輕撫著牆,說:「香港也不長久。」我說:「起碼有親人呀。」她回頭說:「進來吧。」
房內十分凌亂,到處都是干了的花瓣、麵包屑、舊衣服,及撕下的書頁、寫滿了字。她在插電爐,燒開水。突然「拍」的一聲,面前閃著火光,她笑:「總是這樣,這爐我在街上拾來。老漏電。」我隨便坐在她的床上,發覺床上散落的書頁竟是教科書。我拿起來讀一下,她在書頁上寫著信,上款「詹克明」。我也不好讀下去,急忙放下紙張。她看見了,便道:「已經兩個月沒上學。來到這年紀,書都念不下去。」我不禁站起來,走到窗前。看著腳下的巴黎微微起伏,延展開去。時值午後,巴黎天色,一片昏暗,不見盡處。我喝著熱開水,問:「葉細細,所為何事?」她走近我身,輕輕的說:「我時常站在這裡看風景,有時也會問這樣的問題。」她突然推開了窗,一陣冷風吹來,我不禁打了一個大冷顫。她關上了窗,道:「有時吹一下風,連問題也不會問了。」我們二人,靜靜站在窗前,開水冒著熱氣,大家都沒了話。我此時心底有一種明白,說不清楚,只是日遠天遙,事事都無干的一種情景。良久,我方說:「細細,你令我害怕了。」她輕輕伏在我的肩上,發極細。我說,「好好歹歹,
一天也是一天,能夠活著就活著。」她一動不動,只是身體還微微覺得暖。我心裡突然挺難受,想著:划不來。便跟她說,「我要回去工作了。」她說:「好。」便要下樓送我。我望著她,還是在門口塞了兩百法郎給她,便匆匆離去。她並沒有隨來,回頭看她,她手捏著兩百法郎,站在門口,有一點天真的神氣。我揚手叫她回去,她稍一遲疑,便慢慢沒在門後,關上了門。我的心猛然一震,彷彿是生離死別,極其不安,想回頭去看她,想想,還是算了。我也無能為力,能夠讓自己好好的生活,已經極不容易。下樓梯來,雪愈下愈密了,我發覺我把一隻李子青的皮手套遺在細細的房間裡。我也沒再去拿回手套,天概是存心避著。不知怎的,自從跟法蘭絲雅離婚後,靠近了人,都隱隱覺得危險。人年紀來了,畢竟精力不比從前,能夠安穩就盡量安穩,因此我又漸漸把葉細細忘了。
巴黎的天氣,今年有點反常,四月了,還下雪。我還是戴著一隻李子青的皮手套,去郵局寄信。兩隻手,一冷一暖,很奇怪的貼心,習慣了,其實也沒有什麼,就像生活中很多其他的事情,到頭來,沒什麼。一隻手套也行、也好。我正在想著這佯的事,忽然瞥見了另一隻李子青的手套何時眼熟的顏色,與頭髮。我不禁衝口而出:「細細!細細!」她慢慢轉臉,我登時靜了。她的臉,微微泛著淡紫,一雙嘴唇裂得流血,雙眼是一對破爛的梨子,形狀都不大清楚了;只有那頭細發,披如素馨楊柳。我不禁拉著她:「細細,何苦落得至此了?」她嘴唇動著,沒有聲音,我搖她:「是否病了?有無買保險?我陪你去看醫生。」她還是這樣笑一下,如此微弱,笑不成笑。郵局職員有點不耐煩,叫她:「AuSuivant。」我只得道ExcusezMoi,便拉她走了,她連腳步都不穩了,都靠在我身上。信跌下地,讓我踩了一個整齊的污印,替她拾起,收信人又是那個詹克明。還她,她隨手把信丟迸垃圾桶裡。我說:「我們到咖啡店坐坐。」她又停著,指著垃圾桶,說:「大姐。信。」我俯身往垃圾桶探,把信找回還她。她把信揉好,仔仔細細放在大衣的內袋裡,我不由歎一口氣。她低低的說:「大姐。對不起。」我一把提著她的臂,說:「你只對不起你自己。」她答:「我是不中用的人。」我高聲說:「你自找的呀。」拉她進咖啡店,替她叫了一杯熱巧克力,我自己喝雙份Expresso,狠狠的抽它一口煙。細細靜靜坐著,精緻如石像,卻無甚表情,連悲喜都不分了,我不禁伸手輕輕撫她的臉。她一垂眼。一滴淚滴在我手上,才一滴,便沒有了。我也不去抹拭,就由那滴淚輕輕在我指間爬躍。那滴淚,就極珍貴體貼,好像是我自己的眼睛。我已多年不曾流淚了。此時此刻,我想念流淚的心情,而細細索性合上眼,說:「大姐。」我答:「我在。」她再說:「大姐。」我也答:「我在。」她便說:「痛。」我放開她,說:「細細,人人都一樣。」
她緊緊的咬著下唇,從齒下悄悄流了一滴血。我說,「見得你比別人痛些。」我掏手帕來,替她抹去嘴唇下的血:「只不過你表達得精彩些,葉細細。」我把手帕疊好,也沒話,只靜靜的抽煙。街外行人匆匆而過,一窗風景,也是靜默無聲。我回頭看細細,她只是看著街外,張眼如盲人。我說:「今天晚上你到我處來過夜,別回去。一個人,胡思亂想,總會出事。」她也不作答。我算了帳,便扶著她離去。
細細走得極慢,像透了巴黎的老人。我竟然有點不耐煩,抬頭看,天色跌下,說著要黑就黑了。商店紛紛關門,細細忽然如夢初醒,說,「大姐,買東西。」就把我拉進Monoprix去。百貨店人頭湧湧,竟有點中國人急景殘年的佯子。細細左拐右轉,停在男女用品的貨櫃架子前,在選剃刀。我沒好氣,不管,在門口等她。她出來的時候,雙手插在大衣袋子裡,大衣領高高的豎起來,又把頭髮用頭巾束起,微微笑著,忽然有了點神氣。我迎上去,把她摟了一下,她笑:「大姐,我們去買一點酒。今晚吃魚、媒、蟹,好不好?」我說,「自然好,一吃而聚,一吃而……」我止住了。我原想說「一吃而散」呢,不知怎的,當時光想起「昔一粥而聚,今一粥而散,若作傳奇,可雲《吃粥記》」這段從浮生六記的課文來,已經是十幾年前念的書了。但我想起,第一次細細來我們餐館吃叫化雞的時候。…彷彿有點不一樣。當時她悄悄淌淚……但那些眼淚,彷彿溫熱一些,我不禁緊緊摟著她的肩。在這樣一個大城市,一個人沉沒了,真是悄無聲色,不見光影的。細細輕輕折著我的大衣領子,細如蜻蜓不,已經天黑了,市場要關門了。我們得快。我便放開細細,急走前去。
晚上細細喝了點酒,臉色有點紅潤。說著她可惡的房東太太,那些打扮得無懈可擊裝摸作樣的古板法國老女人,足可讓我們嘲笑一個晚上。她的胃口很好,一人吃了一打蠔、一隻大蟹。我不大吃,光喝酒,竟有點光彩虛浮的景況。細細還鬧著要跟我乾杯,我說直鬧頭痛呢。她也是兩頰飛紅,也斜著眼看我,說:「大姐,難得此地碰上你。大姐,此時此地,事事都很難得,我們乾一杯吧。」我只好道,「好。"她又添了一句:「難得如此來走一趟,活一趟呢。」我不禁說:「巴黎不過是其中一個大城市。將來你還有很多的閱歷呢。「她仰頭把酒喝光了。說:「處處都一樣,無所謂了。」我也干了酒:「倒說的是,難得你明自,這樣事情可以放開一點。」她把玩酒杯,輕輕一放,酒杯便掉個粉碎:「大姐。已經太遲了。」我蹲轉身去拿吸塵機掃把,勸說她:「還是這樣任性,快去洗澡,早點睡。」我蹲進桌子底下,收拾玻璃的時候,發覺細細踩在玻璃片上,滿腳都是血。我一急,抱著她的腳,竟然迸了兩滴淚。何苦至此,生活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。我慢慢替她挑出了玻璃,用清水洗擦乾淨。纏上繃帶,如此一番營作,酒意都醒了。而細細一動不動,只是微微在笑,我又替她調好熱水,弄好毛巾,催她去洗澡,她也靜靜的去了。我聽著那單調空洞的水聲,重重複復,猶如一種對生命的無奈與埋怨,我便覺得很累很累,不知不覺,沉沉睡去。
醒來一片漆黑,窗外有極淡的月亮,想來細細把燈給關了。我走出客廳,發覺杯碟刀叉,已經收拾井然。月光透過白紗,斜斜的照著,天色荒荒,分明沒有一個人。我走進浴室,發覺毛巾都疊得整整齊齊,伸手一探,浴袍還是濕的,猶有人的痕跡。然一切已成過去,我便慢慢踱步回客廳,站在窗前,忽然覺得屋子很空寂,我懷疑細細不過是我的一種幻覺。巴黎也不過是一種幻覺。或許我仍然在酒店裡當接待員,張開眼睛。對將來有很多盼望…我點了一支煙,親近那微小的、黯紅的熱。來了巴黎以後,我開始抽煙,在一支煙的時間裡,得到安慰。抽完一支煙,我按亮了燈,洗臉擦牙,上床睡覺。我可以自此便忘記葉細細的。
兩天後,我接到一個電話。警察局請我到九四區聖莫蒂的一座樓宇的樓頂房間去一下,現場有我的名字、電話、地址,我可能是一個重要證人,而且現場還遺有中文字,我最好可以去替他們翻譯一下。我放下電話便去,到了街角,突然想起忘了帶圍巾、手套,但稍為停步,發覺原來一點也不冷,春天不知什麼時候來了。
到九四區之時,已近黃昏。巴黎靜美如秋,空氣清透得敲得出聲來。我已經忘記細細的正確地址,老在兜圈子,來來回回。尋找記憶的一點一滴。走著走著,天就黑了,我又開始爬那座木樓梯,轉來轉去,樓梯燈亮了,又黑了。因為這種種,我心裡有一點恍惚,我知道我不會見著細細了。
兩個警察在六樓樓梯等我,一個肥大的女子,正在那裡探頭探腦擠身著。警察見著我,便招呼握手,示意我進去。我稍稍猶豫,還是抬著頭,進去了。
房內還是凌亂,干花瓣、餅乾屑、衣服、教科書、信紙。警察過來,遞給我一把染滿血跡的剃刀,問我是否見過這件物件。我答:「見過。」然後他又遞來一張居留證,間我是否認識此女子。我說:「認識,她叫葉細細。」警察便示意我走近床邊。他揭起了毛毯,一陣腥臊腐臭之氣,襲面而來,細細滿臉蒼白,但神情卻很寧靜,一把細發,遮了半邊臉。我問:「我可以碰她嗎?」男子點頭。我碰著她的臉,慢慢拂開她的發。好一頭細發如絲。她的頸旁。很深很深的開著褐紅的傷口,血已乾了,一大塊凝著,碰上去,已是冷的。我掏出手帕來,輕輕為她蓋住了那致命的傷口,然後拉上毛毯,對警察男子道:「是,她是我的朋友葉細細。我有什麼可以幫你們的忙呢?」此時幾個穿制服的黑人男子匆匆進來,隨手扯著細細的發,另一個迅速將她拖進一個大黑袋之中。然後著力一索,便拉著出去了。下樓梯的時候,我聽到細細的頭,呼呼的撞著每一級樓梯。我不禁咬著下唇,聽它一下一下的遠去。細細美麗而精緻的臉、如絲的發,到頭來不過是這樣的下場。說不定他們還會隨便脫去她的衣服,剪開她的脾胃……那個毫無尊嚴的身體,與細細無關了。
警察男子請我回警局。我說,如果可以,我寧願留在現場。他也不勉強,就開始問我許多有關細細的問題,家人、朋友、學業之類,其實我所知有限。但我還是一一的答了。最後他遞過一個鞋盒。裡面排滿了信件,他問我可否替他們翻譯一下。我一翻開,發覺這全是沒有寄出的信,收件人「詹范明」,每一封信都封了口,貼好了郵票。我拈著一封信,忽然明白,人不應該有太多的感情。我只是把信輕輕的撕了,跟他們說:細細有收集信封郵票的習慣的,男子隨而又遞給我一張紙,說是從書桌上找到的,只有簡單的幾個中文字,彷彿是一封剛開始的信,我接過一看,上面是細細不大整齊的字:「詹,如今始知,生命所得」一句未完,沒有標點沒有停頓,看不出她還有沒有話要說,這樣平直、懸疑,到底這是對生命的控訴還是啟悟(如今始知,生命所得),我不禁出神了,如今始知,生命所得……
後來我還是隨他們回警局,代他們找細細的家人,安排殮葬事宜等等。細細家人,聽了消息,亦無甚反應,只是你推我讓,無人願來法國辦事。人死了,還得麻煩別人,到底也太不乾淨了。細細總不明白,把死想像得太美麗,以致還用著男人的剃刀,…大概有點情殺的意味吧。像細細這種女子,水遠像在演歐陸電影。然而電影可以一次又一次的播著,人只能話一次,好好歹歹,活一次就一次,我竟是有點氣。在警局,一支接一支的抽著煙、事情完畢,我雙目刺痛,嘴唇乾裂,離開警察局的時候,腳步輕浮。男子為我沖了一杯特濃咖啡,我也不客氣,一口氣喝光,互道Satute便走了,也有些一夜患難的味道,幾乎要不捨了。
步出警察局,已是清晨。我打了一個冷顫,很明顯地感覺身體的存在。回家要在雪特萊轉車,在那千回百轉的地車通道裡,隱隱傳來吉他笛子之聲。拐幾個彎,見著幾個墨西哥黑人,正在載歌載舞呢。我站在那裡,看著那個搖鼓的女子,依稀有點記憶。她張口,一皺眉一一記起來了,那是我與細細在蓬皮杜廣場外遇見那個哭泣的墨西哥的女子。但此刻她在此,載歌載舞,一頭長髮,茂盛如森林。她看見找,給我一個燦然的微笑,我放下了十法郎,她叫了一聲。舞得更起勁了。我慢慢走下地車站,還聽得陣陣歡樂之聲。出得地面來,太陽已經升起,霧氣隱退,淡淡有暖意。鴿子覓食,停在我腳前,我一舉步,一群的飛走。我抬頭,見得樹頭有新綠,掃葉的阿拉們人,跟我說Bonjour。一夜過去,世界重新開始,不見得會為誰停下來。在這樣的一個大城市,一個人的毀滅根本不算什麼。我輕輕抱著自已雙臂,覺得這種偶然的存在非常珍貴。我停下來,仰臉向陽光,手尖卻微微有些溫柔的觸動。低頭一看,原來衣袖上粘了一絲發,細細長長,分明不是我的發。我隨手將發拈起(呵她一頭細發如絲),輕輕一放,髮絲便隨風而落去,不知流落何方。人的存在,也不外如是。我突然很想回香港,我已經六年沒想過這個地方。那個地方,狹小嘈雜,很多人七手八腳你推我擠的生長……因為小,人的存在也切實些。我就下了決定,明天去探聽一下機票的價錢。
我叫做陳玉,今年26歲。我偶然碰到了葉細細,又偶然做了一個決定.生命充滿偶然的事情。
如今始知,生命所得……不外如是,種種種種的偶然。